日本中篇小說《裏木こうから(庭院深處 *)

村田和文   Eileen Hsu翻譯

*僅供網路閱讀,不做出版用途,譯文保留版權,禁止轉載/複製

   

    接到電話說母親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不過才一個小時前的事。

    我母親她獨居在京都市中心,京都御苑附近的舊式房子裡(最近好像很流行稱做”町屋”),說是被送到最近的醫院急救去了。

    還好,聽說沒有生命大礙,我這才鬆了一口氣,不過詳細狀況還不太清楚,總之要我趕緊回去,這讓人焦急的不得了。

    開著車往京都娘家去的時候,我不斷地嘀咕著!

    今後,母親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怎麼辦… 一想到那樣,到底應該怪誰呢?如果當初沒有遇見他的話就…。

    已經滿五歲的優真坐在副駕駛座上,睡得正安穩的樣子,每次當我近看時,常常覺得兒子的睡臉映著前夫的臉龐,然後就不禁喃喃自語起來。

 

    我不是因為討厭母親才離家出走的,其實正好相反,從以前我就很喜歡母親,一直很敬愛她,雖然說也有過意見不合、吵架什麼的,但我覺得在別人看來,我們母女相處是很和樂的,可是我父親他卻堅決反對我和他交往,原因是他沒有固定的工作,只做著「在最愛的音樂世界裡成名」的夢,而母親是對父親所說的話絕對百依百順的人。

    一邊是一直以來用滿滿的愛養育我的雙親,另一邊是發誓一定會讓我幸福的他。

    那時候的我,面臨一定得選擇一邊的狀況,是啊!該選哪一邊?

    結果,我選擇了他。我捨棄至今和父母共度的幸福生活,選擇了和他開始我們的未來,這就是我最後所做的選擇。

    然而現在我卻很明白,那是我人生最大的失敗。

 

    星期日三點過後,住在娘家隔壁的松井由香小姐打了行動電話給我。是誰?我滿是懷疑的接了電話,該不會是母親告訴她我的手機號碼?我還以為母親她根本不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呢!

    於是我馬上準備了一下後就離開了我在岡山的小公寓。

    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到母親了吧!從父親的葬禮之後到現在,已經五年了吧!

    那個時候我抱著還不會翻身的優真。

    不過那時和母親只是照面而已,幾乎沒有正眼交會,當然連話也沒說上一句,在沿著鴨川的小型葬禮會場上,我只是一邊哄著優真,一邊側眼看著母親吧達吧達地來來回回走著。

    母親看了她的第一個孫子,露出了喜悅似的笑容,可是卻覺得就那麼一瞬間而已。想要抱抱孫子吧!我那時心想,應該沒有祖母會不想抱孫子的,而且還是第一個孫子呢!

    然而,我卻沒有把優真交到母親手中,母親也沒有伸手要抱優真的樣子。

    也許是想到葬禮結束我們要回岡山,就得和優真說再見的緣故吧!再也見不到孫子,父親也過世了,說不定是這樣才不抱優真,我想也許是因為這樣吧!

    總之,母親就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寂寞的樣子,來回走動招呼著父親那一邊的親戚。

    葬禮結束,從東山的火葬場回來後,我馬上抱著優真往車站方向去。

    於是,彷佛第一次見到那些親戚似地,我從他們的眼神中逃離似的,飛奔去搭乘地鐵。

 

    父親的死,明明就不是我的錯啊!

    我和他離家出走是事實,我捨棄了反對我的父母、我的家、還有我的故鄉。但是父親生病跟我沒關係,我覺得跟我沒關係…,可是,大家卻都用我是加害者的眼光看著我。

    都是妳不好,都是因為妳不好!是妳害死了妳父親。妳離家出走後,妳父親就每天酗酒,才會生病的…。

    大家的目光向我襲擊而來。

    在那樣的氣氛中,我抱著還在喝奶的孩子實在無法忍受,所以我又再一次逃走了,早知道會那樣就不來了!比起對父親的死感到傷痛,我更後悔來到這裡。

   「早知道就不去了喔!」

    在新幹線上,我悄悄地對優真說。

 

    一輛卡車疾行過超車道,超向了我的前方。

    我開的這一台中古輕型汽車,是為了接送優真到保育園不得已才買的,滿是擦痕的紅色輕型汽車頂著風壓微微顫動著。

 

    一直以來沒有去看母親是因為覺得對她感到愧疚,我離家出走時,父親說的那些話到現在都還縈繞在我耳邊;是啊!又想起了那句話。

   「妳母親她小時候被父母拋棄,一個人孤單地活了下來,跟我結婚後生下了妳,好不容易才有個家庭,但是妳卻又要拋下妳那樣的母親!」

    那句話聽來不傷,反而感覺充滿孤寂。

    我知道母親的成長背景,雖然母親她自己絕口不提,但是父親只要一喝醉就會開始說起那些事。

    他有好幾次罵外婆是個狠心的母親。

    所以,妳就在京都找個好人家,然後住離妳母親近一點。

    那時候這麼對我說的父親,現在卻也留下母親離開人世了,母親她又變成孤單一人了。

    然後今天,母親被送到醫院去了!

 

    我把油門踩到底,車子發出巨大的聲音,把播放中的音樂掩蓋住,優真卻還是睡的很熟的樣子。

    就快到南京都交流道了,再過一下子就到京都了。

    我該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去醫院呢?該如何面對母親才好呢?

    我慢慢地把車速放慢,方向盤往左轉,眼前就是交流道出口收費站了。

    彷彿像個關卡一般,我…我…通過這個關卡真的好嗎?...雖然心情稍微複雜起來,但是也沒辦停止不前了。

我小心地緩緩駛出國道,往北開去,對向的車道此刻正陷入塞車的狀態,我看了一下,京都車牌的車子不多,應該是秋季來京都觀光的人潮要回家吧!

開著岡山車牌汽車的我,應該也會被當成悠閒的觀光客。

    雖說是久違的京都,但我感覺國道沿途的景色,那些街町並沒有太大的改變,不知怎麼,反而讓我鬆了口氣,不過往右手邊一看到東寺的五重塔,整個氣氛就為之一變!

這裡,真的是京都了!才一想到那樣,突然心思又靜不下來了!

我緊握著方向盤,然後跟著車流靠右側車道而行。

 

來參加父親喪禮時是搭乘新幹線。宛如蠟燭般聳立的京都塔向我迎來。

京都塔東寺五重塔我一次都沒進去過!雖然在京都也住過二十幾年,但因為很遠,一直覺得就這樣眺望著就好了!沒錯,把京都塔當作日常生活的景色,這個東寺五重塔也是我從以前就看習慣了

    但即使那樣,光是見到這光景也已經可以意識到是京都!

    是京都了?

 

    以前的朋友現在不知道過得如何了?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的回憶。

    經過西本願寺前,左手邊馬上就看得到二條城,唸國中的時候,因為社團活動,我在周邊跑過步,每週一直跑一直跑,櫻花季也跑,楓葉季也跑。

    我應該有進去過二條城吧?呃果然還是想不起來!

恐怕還是觀光客會比較想了解吧!清水寺也好、祇園也好、嵐山也罷!可是這些對我來說不過就是日常生活的景色而已!

    想著想著,不知不覺間也到達醫院了。

    我在路邊停車格把車停好後把優真叫起來。

   「喔,優真!起來囉!我們到了!」

   「嗯,這是哪裡?

   「不是跟你說了嗎?外婆住的醫院。」

   「外婆?

   「對,外婆!」

    我覺得他還半睡半醒的樣子,不過對這孩子來說,跟外婆好像是初次見面的樣子。也許他連「外婆」這個名詞到底是指誰都搞不清楚也說不定。

   「就是外婆啊!媽媽的媽媽。」

   「喔!

    果然,還是冷冷的回應!他一邊揉揉雙眼、一邊伸出兩隻手來,我把他從安全座椅上抱了起來,好重!真的好重啊!快要抱不動了!很快的他也都要上小學了。

    應該也醒得差不多了吧!咚的一聲倒過來對我撒嬌。

    小孩子的頭為什麼都那麼熱啊!都到了秋天的時節了,京都的秋天還是那麼熱!

「呼」的一聲,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,我慢慢的通過了醫院的自動門。

 

    母親她就躺在病房的床上。

    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打到頭失去了意識的樣子,好還發現的早,護士說沒有生命危險的跡象,就如同由香小姐打電話給我時說的一樣。

    突然聽到小小的電子聲音響了起來,我看了優真,才發覺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玩起了遊戲機來,真是拿他沒辦法!就那樣帶著優真一起走進病房裡。

    感覺對優真來說,外婆應該引不起他的興趣吧!算了!倒不如讓他玩還比較安靜些吧!我只能這麼想。

   「把聲音關掉,優真!聽到沒?」

    他沒回應我,不過電子聲馬上就消失了,「保持安靜」我又叮嚀他一下。

    母親插著點滴的管子,就像個重病的人般睡著。

    看起來比上一次看到他時還要瘦一些,而且皺紋也變多了,看起來像個十足的老人家。

    父親葬禮以來,也已經過五年了吧!父親過世後她就獨自一人生活著。

    雖說是無可奈何的事,卻覺得她好孤單!

    對不起!要不是連我都離家出走的話,一想到那,真想從這裡逃出去。

「好像是撞到頭的樣子,不過電腦斷層掃描檢查的結果沒什麼問題。」

一個看起來還很年輕的護士從後面追來,輕聲的對我說。

大概是看我鬆了一大口氣的樣子,她又連忙補上一句。

「只是大腿有骨折,所以必須要手術固定才行。」

「是、是這樣啊?…」

「詳細情形,明天醫生會跟您說明,不過因為年紀大的關係,復健可能要花很久的時間。」

「很久,是多久左右呢?」

「出院要等三、四個禮拜後,之後就看個人的狀況了吧!」

    聽到沒有生命危險時,心裡頭還想著太好了說!

    還以為不用住院住那麼久的,當然我是很擔心母親的身體,可是我並不只有那件事要擔心而已,比起來,也許工作和優真保育園的事更叫我煩惱也說不定。

   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,上班時間彈性,待遇也不差,這是今後我和優真兩人相依為命的經濟來源,我絕對不能放棄,而且明年優真就要上小學了,今年是保育園的最後一年,不管怎樣,活動總是很多,實在沒辦法在京都待那麼久,可是,居然要三到四個禮拜...

    好恨自己是獨生女喔!這時候如果有個弟弟或妹妹,有個誰在的話就好了!

    「有沒有頭部撞到的後遺症呢?」

    「現在看起來是沒有,只是其他部位有多處撞傷。」

     這樣啊!果然,最快也要一個月後才能出院。

    「是、是那樣啊!謝謝妳!」

     反正,也只能先跟她說「我明天再來」,先帶優真回娘家去。

    「要回去了嗎?」

     優真玩遊戲機似乎還玩不過隱的樣子。

    「嗯!現在外婆在睡覺,所以我們明天再來吧!」

    「嗯!」

    「好了、好了!把遊戲機關掉,快!」

     優真不情不願地關掉電源,握著我的手,慢慢地走出去。

    「啊!那個~」

     剛才那個護士在走廊上追了過來對我說。

    「那個,可以的話,麻煩跟住在背面屋子的那位打聲招呼。」

    「背面屋子?...我母親她說了什麼嗎?」

   「也沒有啦,就是她恢復意識時,說了好幾遍,說是住在背面屋子裡的婆婆救了她。請問,您有想到是誰嗎?可惜沒聽她說叫什麼名字,真是不好意思。」

   「哪裡!哪裡!真的很謝謝妳,住在背面屋子裡的婆婆是吧...。明天來醫院前,我會去拜訪她的。」

 

    坐上車後,我拼了命地把以前的記憶挖出來。

    住在背面屋子裡的人,應該是...那個人吧!我想起了一個婆婆。

 

    我娘家有一座很大的庭院。

    京都窄胡同裡知名的町屋中,為了採光和通風之便,會做個小小的中庭,但我家的不是那樣的,是在住家的內院裡有一座大庭院。

    院子前有一座小池子,一旁的草珊瑚結著紅色的果實,楓樹的枝幹開展著,旁邊矗立著一座比我母親還要高的石燈籠,在那之後種著一棵足以遮蔽天空的大松樹。

    現在這裡還是跟以前一樣,只是大概無法像以前那樣好好照料了,父親過世後就更不用說了。

    以前這裡終年都可以聽到蟲鳴鳥叫聲,尤其是夏天,那蟬叫聲大到我覺得電視機的聲音都聽不到了。

    在那個庭院深處,松樹正前方那邊,有一處約兩塊榻榻大小的空地,因為在水泥圍牆和松樹間,陽光照射不到,是個一年到頭都很潮溼不舒適的地方。

    光是長滿青苔和蕨類就讓人感覺毛毛的,所以我幾乎都沒踏進這裡過,但就那天除外!

    我想大概是小學三、四年級那時候吧。

    在院子的左邊,跟鄰居相隔的水泥圍牆上,有一隻貓一直盯著我看。

    我記不得是哪種貓了,只記得牠一直看著我。

    牠的嘴裡好像叼著什麼似的...我也記不太清楚了。我彷彿被那銳利的眼眸吸入般,什麼都記不得了。

    不知道有沒有記錯,那時,為了去追那隻貓,我好像走到院子最裡面,明明是一直都避而不到的地方,那時的我卻感覺到什麼似的。貓咪,等等、等等我,你要去哪裡?

   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在枝幹橫生間有一扇小門,原來我家院子的盡頭,和鄰居相隔的不是圍牆,根本就是家中家的樣子。

    大家都知道京都的道路像棋盤格狀分佈。

    因此,南北大道上朝西建造的房子,會和同一條路上朝東建造的屋子背對背,只是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,對於我家最內部是長怎樣根本不知道,更別說居然還有一戶別人家的事了。

    貓咪從那扇門上面朝對面消失而去,好像是有人說了一句「來這裡。」的樣子。

    我的目光一邊追著那隻貓,心裡一邊想著,這對面有什麼呢?我的心撲通撲跳著把門打了開,其實我並不害怕,反而覺得在門的那一邊一定有著像繪本裡看到的美麗世界。

    門發出了小小一聲嘎吱的聲響,就應聲打開了。

    門那一邊的世界是?我探頭看了一下。

    是個院子,雖然整理的很漂亮,但就是一座普通的小院子。然後就在那一頭,有一個婆婆朝我這邊看來。

    婆婆坐在屋側,稍微轉過頭來微微笑著,她的膝蓋上坐著剛才看到的那隻貓。不是什麼奇妙的世界,不過就是一戶普通人家而已。

    這裡就是外面的人家。

    等我意會過來時「啊!不可以進來這裡說!」我焦慮了起來。

    我都不小了,還進到內院裡跟婆婆玩耍、聊天這種事...

    突然跑進別人家裡!我覺得有種罪惡感。

   「對...對不起。」

    我小聲地道了歉,就急忙地把那扇門關起來。

    但婆婆好像不發一語的,還是一直微笑著。

    一定就是那位婆婆救了母親,一定是她沒錯,我這麼想著。

(未完待續)

: 《裏木戶》是傳統日式房屋內宅裡的小木門,《裏木戶こうから》照字面翻譯為(來自內宅木門的那一邊),但譯者為求美化篇名,將之譯為(庭院深處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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