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の記憶 母親的記憶

百田尚樹 著  Eileen Hsu

(僅供網路閱讀,不做出版用途,禁止轉載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 從兩側樹林間傳來唧唧的蟬叫聲。

    在山坡的羊腸小徑上,得轉上三個彎道好不容易才能爬到山頂,明明就已經快傍晚了,天氣居然還這麼熱,柏油小徑上彷彿飄盪著熱氣般,讓我爬坡時頻頻擦著汗水。

    我來之前還在想要不要在車站前等計程車,算了!等計程車還是一樣很熱,而且計程車甚麼時候會來也不知道,與其那樣鬱悶的等著,不如像這樣邊走邊流汗來的好。轉過最後一個彎道就可以看到一棟兩層樓的白色建築物,建築物的前面有一座迴車用的圓環,看起來環境維護得很優雅。不知道的人一定很難想像在這座小山上會有這麼大一棟建築吧!

    在傳達室填寫姓名和到訪日期時,才發現自己已經兩個月沒有來了。拿了入館通行卡,在入口處感應一下,自動玻璃門就打開了,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後,才一踏進大廳廣場,一股特殊的味道就撲鼻而來。那是老人們的氣味,我一直沒辦法習慣這種味道。

    廣場裡有很多老人,但是他們幾乎一動也不動地在那兒。有的老人坐在椅子上、有的坐在床上、有的是屁股靠著床坐著、也有一直站著的。一直站著不會累嗎?我心想,一邊走向老人們,他們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我。

    在裡面的角落有一個老婦人孤零零的坐在椅子上,她看著那裏的老人們,臉色顯得很孤寂。最近因為工作比較忙,已經兩個月沒有來,我覺得有點過意不去。

    我走了過去,叫了一聲:「媽媽」,母親抬起頭來,一看到我就開心地眼睛瞇成一直線。

「最近好嗎?」

「嗯,託你的福,很好。」母親輕輕點頭。

    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。

「啊!」母親說:「你的領帶歪了。」母親特意幫我把領帶拉好。

「你從以前就是這樣邋里邋遢的!」母親露出怪怪的笑容。

    我都已經快五十歲了,還把我當小孩子看待,這樣的母親我不禁苦笑。

「因為工作忙,最近一直沒來看您。」

「沒關係啦!工作重要。」母親說著,一邊輕輕地撫摸我的手,那手腕瘦得像皮包骨一樣。其實,母親以前體態很健壯的,我的同學曾經開玩笑這樣對我說:「你媽媽的體型好像男人哦!」可是那樣的身影已經不復見了。

    母親一個女人家獨立撫養我們兄弟長大。父親離家時,我七歲弟弟阿茂五歲,那時候母親幾歲?今年就要滿七十歲,那麼那時候應該是三十歲吧!現在回想起來,那時母親還很年輕呢!母親沒有再婚,一直為我們兄弟努力工作。

「酷毛利」母親嘀咕地說。

「啊!什麼?」

「你以前拿的那隻酷毛利啊!」

「以前那隻?」

「嚇死我了,在房子裡一直啪啪啪,飛來飛去的!」我想了一下才知道母親說的東西是以前在遊樂園買的玩具酷毛利,但是那個玩具不會飛,轉下按鈕後會從天花板慢慢降下來,只有羽毛有馬達控制會動。

「酷毛利在房子裡飛來飛去很恐怖耶!」

「對不起,媽媽!」我跟母親道歉。

「隔壁的藤原借的錢還了嗎?」母親突然這麼說。

「什麼錢啊?」

「藤原不是拜託我們借錢給他嗎?借了十萬元哦!那個人啊!借錢倒是挺快的,還錢就東拖西拖的。」

母親的談話飛快的跳躍,我們家隔壁住的應該是川村和田村,我記得兩家都有個「村」字,母親說的藤原到底是誰?

「我啊!有一件事一定要跟阿明你道歉才行。」母親突然有點彆扭地說著。

「什麼事呢,媽媽?」

「你不生氣嗎?」

「沒什麼好氣的啊!」

「殺了道子的人是我耶!」

「殺了道子?」母親用力地點頭,道子是我妻子。

「我一直在想要什麼時候跟你說比較好。」

母親一邊說著,眼淚止不住的落下來,我一句話也說說不出來,心情沉重的望著母親。

「因為味增湯的事跟道子吵架,她說我很苛薄,我實在很生氣很生氣-然後就把她殺了,對不起啊!」

「好了啦!」我說:「那件事就別再提了。」

「可是我

「都過去的事了,別再提了。」

「這樣啊!」

「嗯!」母親放心地微笑。

「那就好。」

    我心裡嘆了口氣,妻子和母親確實處不來。個性心直口快的道子和強勢的母親從一開始就合不來,婚後曾經短暫地和母親同住,不過很快就分開住了,雖然碰面時還不至於大吵大鬧,不過彼此個性不合很明顯看的出來。

    回家後如果跟妻子說:「妳以前好像被我媽殺了的樣子。」想必她一定會大吃ㄧ驚的!不過,我居然不知道母親的內心裡有恨到「想殺掉道子」的想法。味增湯的事情我根本不記得,這件事還是別跟道子說吧!

    母親個性不服輸,一手努力持家,她大概也把這樣的性格教育到我們身上吧!

    父親離家出走後,母親做過很工作,在附近的超市上班,也當過派報員,最後又當保險外務員,那幾年家裡真的很窮,好不容易經濟才寬裕些,不過母親總是把自己的享樂擺最後,一切都先考慮小孩的事。

    我不太記得父親的事,腦子裡還擁有的印象就只是父親白天喝酒後大吼大叫的樣子,我幾乎不記得父親有工作過,他天生就是個遊手好閒的人吧!父親心情好的時候,會好聲好氣的跟我們約定說要帶我們去玩之類的話,但是他答應的事沒有一次兌現過,連書包也不曾買給我們,後樂園球場我們也是連一次都沒去過。

    我唯一還記得父親和我們的約定是在院子裡造一座水池,因為挖水池的事是父親離家出走的直接原因,所以印象特別深刻。我和阿茂在祭典的夜市撈到金魚,拜託父親幫我們做一個水池,那時候父親心情還不錯,答應下個禮拜天就幫我們挖。我和阿茂每天都很期待地等著,可是星期日那天,父親從早上就開始喝酒,整天都在看電視,到了晚上我忍不住抱怨,父親就往我頭上打下去,母親見狀幫我擋住父親,那之後的事,我實在很不願再想起,父親整暴躁起來,閙的天翻地覆的,把很多碗盤摔破,窗戶也被他砸破好幾片。媽媽很難得地哭著抵抗父親,她被爸爸打到流鼻血,連圍裙也染成鮮紅色,我和阿茂看到那樣都放聲大哭,媽媽依然奮力抵抗,不過最後還是被揍的一踏糊塗後倒在床上。滿臉鮮血的媽媽哭著大叫:「你給我滾出去!」

父親邊用腳踹母親邊說:「這樣的家我才不想待哩!」

那天晚上,父親離家出走,再也沒回來過了!

「堀內先生」母親突然說。

「那個人,他一直愛慕著我。」

「堀內先生,是誰?」

「就麵包店的老闆不是嗎?你以前常去那裡買麵包啊!」母親生氣地說著。

我是記得有麵包店,不過名字已經忘了,記得是開在車站前一家大型超市裡,不過沒多久歇業了。

「堀內先生說跟他太太相比,他比較喜歡我。」母親似乎很開心的樣子。

「但是也不能因為住的近,就跟他搞外遇吧!」母親似乎有點詭異地笑著說。

我沒想到母親連「外遇那樣的事」都說出口。

「不知道堀內先生現在怎麼樣了?」

「不知道耶!」我順勢回答「也許已經過世了呢!

「已經過世了吧!」

就這樣匆匆地結束這段話題。

    因為痴呆症持續惡化,母親變得很愛講話,但是大部分的話都是胡謅的,一開始我們不了解病情還很慌張。

    有一次突然說她持有某家電信公司的股票,說總共有一萬五仟張,連買股票的日期還有負責的證券公司男職員的樣貌都描述出來,到這裡都還記得很清楚,但是最重要的那家證券公司卻想不起來,一萬伍仟張股票來算的話,應該有三仟多萬的價值。我和阿茂拼命地在家裡尋找,大熱天裡甚至連悶熱澡間裡的天花板也爬上去找,結果根本找不到股票證明。

    之後母親還說了很多驚人之語,後來實在覺得她很怪異就帶她去醫院,才被診斷出得了阿茲海默症。才六十五歲而已症狀就已經很嚴重了。

今天母親心情不錯。

    看著那樣的母親,我想到自己哪一天也會變成像母親那樣,雖然話說的有點早,不過到那時候,我唸高中的兒女應該他都成年了吧!家裡的貸款應該也還清了。

    經濟雖然不景氣,在市政府當職員到還不至於被裁員。眼前最擔心的是明年兒子要考大學的事,如果考上當地的國立大學就很好,但是如果上的是東京的私立大學,妻子就得去打工賺錢才行,經濟上也不允許兒子住在東京,只能讓他多花點時間通車上學。

    不知怎麼,母親低聲地唱起歌來,那是我小時候流行的歌謠,聽著母親的歌聲,覺得人生在世猶如曇花一現,我忽然想起老家的事。三年前母親搬來這裡住後,老家就一直空著,那個家已經很老舊了,母親應該不會再回那裡了,那麼應該得處理一下那棟房子。我從出生到出社會工作都一直住在那個家,雖然是很有感情的房子,但是一直空著不住也不是辦法。

    那土地和房子原本都是外祖父母的,父親是個沒家產又沒骨氣的男人,婚後就寄住到母親娘家,所以父親不能把母親掃地出門,只好自已離出走,現在想起來,父親到最後才表現出男子氣概。

    我出生的小鎮,在我小時候除了車站周邊外都是田圃,後來幾次的住宅開發變成廣大的住宅區。現在已經看不到田圃了,車站周圍在都市開發以後,景色為之一變。母親的娘家位在離車站有點遠的一個小地方,沒想到在時光流轉下,這老房子還能這樣碩果僅存的留下來子!這塊地能賣多少錢,三十坪不到,應該賣不到好價錢吧!即便這樣多少也可以貼補家計,不過還得和阿茂平分就是了。

    院子的水池完工時正是父親離家那一週,第二天母親沒有去工作,幫我們做水池,記得才一週左右就做完成了。

我和阿茂都很高興,不過才放了水,把金魚放進去的第二天,金魚全都死光光。我長大以後才知道,如果沒有除去混凝土中的石灰質就放水的話,水泥的鹼成份會溶到水裡,造成金魚死亡。不過當時母親和我們都不知道這種事,買了好幾次金魚放到水池裡,每次都死掉。過了半年多,水泥的石灰質都去除了,魚才沒死。

    那時候已經習慣沒有父親的生活。

    母親在生活上很努力地代替父職,教我們騎腳車的方法,一起到公園踢足球,就算不會打棒球,也當我們練習投球的對象,長大後每次想起母親笨拙的投球技巧,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反而是內心糾結到熱淚盈眶。

    母親的個性其實很開朗,以前父親在家時,覺得她是個不太有表情的人,父親離開只有我母子三人後,她就變得很開懷,我以為她是在小孩面前才裝開朗,其實不然,母親的個性原本就這樣,得了老年痴呆症後,個性更加開朗,只有這一點叫人放心,我希望她至少也能在這家醫院安穩地過日子。

    我突然想父親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,恐怕已經過世了吧!沒有換駕照也沒有犯罪的紀錄,可能無家可歸死在荒野,或者又喝酒跟人打架而丟了性命也說不定。

    母親和父親在戶籍上離婚已經成立。父親離家三年後,母親向家事法庭訴請離婚獲准,我記得很清楚在小學四年級的某一天,我的姓突然改了。

    家裡沒有任何可以回憶父親的東西,勉強來說,院子裡的水池就是父親的回憶。前不久我難得回老家看看,那水池的水都乾涸了,令人驚訝的是,水池的混凝土裂到整個底部都沒了的樣子,開了一個大洞,那裡面雜草叢生,雖然已經是母親拼命做出來的水池,但畢竟不是女人家能勝任的工作吧!

    我走下水池,把破掉的混凝土塊撿起來看看,如我想的,歷經風霜的混凝土就像是水泥混著沙子的泥灰,兩手一折很快就斷了。腳下的水泥裂縫中好像有看到什麼突起的東西,往上一拉,大約三十公分的泥塊被我拉起來,我把土撥開發現了一隻哥吉拉人形。

    這東西原來在這裡啊!我不禁嘀咕。那是我小時候很喜歡的人形,連阿茂都不給碰的珍貴寶物。不過,有一天突然消失了,不知道放到哪去了,記得我哭了好幾天呢!沒想到過了四十年,居然在這裡找到。

    大概是母親在挖水池的時候,年幼的我一手拿著哥吉拉人形在旁邊看,可能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到洞裡或者放在洞旁邊我忘了,然後拿著鐵鍬認真挖洞的母親就一起把哥吉拉人形埋了吧!

    沒想到母親會做這樣的蠢事,我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
    塑膠製的哥吉拉已經壞得可以,整個變成黑色了,表面也破爛不堪,用指申稍微搓一下,裂開的地方就像瘡痂一樣剝落下來,我想起了哥吉拉是那時候父親難得買給我的玩具。

    我聽到不知道是誰說:「爸,再見。」回頭一看,是一位來會面的兒子對他父親道別。

「媽媽」我說。

母親看著我。

「您還記得爸爸的事嗎?」

「記得啊!」

「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?」

母親好像很得意的樣子。

「相貌端正,人很好。長的很帥喔!」

看照片,父親年輕的時候的確是風度翩翩的型男,母親應該也是因為那樣迷上父親的吧!

「我所認識的爸爸卻不是那麼好的人。」

「是啊!結婚以後,那個人就完全走樣了。」

「都不工作」

「嗯」

「酒品也很差,動不動就用暴力,離家出走那天晚上還打了媽媽。」母親浮現一抹苦笑。

「所以我才殺了他呦!」

「這樣啊!爸爸是被媽媽殺了喔!」

「嗯,我趁他睡覺的時候啊,用晾衣繩把他勒死呦!就像這樣,套在上面,用力一拉!」

母親一邊說著,一邊用兩手做出拉扯繩子的姿勢。

「他沒有抵抗嗎?」

「因為他趴著睡,而且還喝了酒。」母親喜孜孜的說著。

我看了下時鐘已經五點,會面時間結束了。

「那麼,媽媽,我下次再來看您喔!」

「要走了嗎?」

「嗯,因為還有工作要做。」

「工作重要喔!」

看到我起身,母親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對我說。

「對了對了,有件事一定要跟阿明你道歉才行。」

「什麼事?」

「阿明你有一隻很喜歡的怪獸玩具對吧!」

「嗯」

「那個玩具,你爸爸一直死命的抓著,大概是本能地想抓住東西吧!」母親說完,帶著歉意的眼神聳了一下肩膀。

「沒辦法,只好把它一起埋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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