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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 Pair of Tickets ( 兩張機票 )~(下)

by Amy Tan ( 譚恩美 )   Eileen Hsu 翻譯

(僅供網路閱讀,不做出版用途,禁止轉載 ,學術用途請聯繫版主 )

 

    清晨一點,我聽到有拍窗戶的聲音,我一定是打瞌睡了,現在覺得身體無法使力,我坐在地板上,靠著其中一張雙人床,莉莉躺在我旁邊,其他人也都睡著了,分別躺睡在床上或地板上,姨婆坐在桌前,看似很想睡的樣子,我父親盯著窗外看,用手指輕敲著玻璃,我最後聽到的是,父親正跟姨婆說她最後一次和她見面後發生了什麼事,他是如何去唸燕京大學 (位於北京的一所大學),後來任職於重慶的一家報社,在那裡結識了我母親-一位年輕的寡婦。之後,他們兩人又是如何一起逃到上海去找我母親的家人,但卻沒找到,然後他們只好往廣東去,再到香港,之後到海防市(越南北部的大城市),最後才到舊金山…。

   「宿願沒告訴我她這些年一直在找她女兒。」父親此刻平靜地說著。

   「所以我自然地也不曾跟她談她女兒的事,我還以為她對遺棄她們感到慚愧。」

   「她把她們留在哪裡?」姨婆問。

   「是怎麼找到她們的?」

    我現在完全清醒了,雖然我從母親的朋友那兒聽過部分的故事內容了。

   「那是在日本人佔領桂林的時候。」父親說。

   「日本人在桂林?」姨婆說。

   「不可能啊!日本人從沒到桂林去啊!」

   「是啊,報紙上的確是報導日本人沒到桂林,我那時候因為在新聞局上班,所以知道內幕,國民黨(由蔣介石領導,與共產黨對峙的政黨)時常交代我們那些事可以寫,那些不能寫,其實我們都知道日本人已經進到廣西省了,我們得到的消息是說,日本人已經佔領武昌到廣州的鐵路,準備橫掃前進直攻省會。

    「如果一般民眾不知道消息的話,宿願怎麼會知道日本人要來了?」姨婆看起來很驚訝的說。

   「一個國民黨的軍官偷偷警告她的。」父親解釋。

   「宿願的丈夫也是國民黨軍官,大家都很清楚國民黨軍官和他們的家眷一定會最先被殺的!所以她就打包了一些隨身物品,趁著半夜,背起女兒,用走的逃離,孩子那時都還不到一歲呢!」

   「她怎麼會拋下那兩個孩子呢?」姨婆嘆息地說。

   「是雙胞胎耶!我們家族都還沒有人這麼幸運生雙胞胎呢!」姨婆接著又打了個哈欠說。

   「她們叫什麼名字?」她問。我仔細地聆聽,本來我打算就稱呼她們「姊姊」就好,但現在我真的想知道怎麼唸她們的名字。

   「她們跟著父親姓王。」我父親說。

   「名字叫春雨和春花。」

   「那名字的中文意思是什麼?」我問。

   「啊!」我父親在窗戶上假裝比劃一些中文字。

   「一個指的是春天的雨,另一個是春天的花。」他用英語解釋。

   「因為她們是春天出生的,一般來說春雨過後百花綻放,配合她們的出生序,就這樣命名,妳母親很有詩意,妳不覺得嗎?」

    我點點頭,我看見姨婆頭也往前點,但是頭垂下後就定住了,她呼吸大聲了起來,她睡著了!

   「那媽媽的名字是什麼意思?」我小聲地問。

   「宿願」他說,一邊在玻璃上寫更清楚一點的中文字,

   「她自己是這樣寫的,意思是〞永久珍藏的心願〞,很特別的名字,不像一般的菜市場名字,你看第一個字,意思像是〞永不忘記〞,不過這兩個音還可以寫成〞宿怨〞,發音都一樣,意思卻完全相反。」他又用手指寫了另一個字。

   「第一個字是一樣的,但是後面那個字加上去,就會讓整個詞方意思變成〞長久的怨恨〞我說妳母親名字是「怨」字時,她總是很氣我。

    我父親泛著眼淚對我說。

   「妳看!我也很高明,是吧?」

   我點點頭,希望能找個方式來安慰他。

   「那我的名字呢?」我問。

   「菁妹是什麼意思?」

   「妳的名字也很特別喔!」他說。我心想還有什麼中文名字不特別嗎?

   「菁」是去蕪存菁的「菁」,不只是好,還有純淨的、精華的、品質最好的意思,「菁」是黃金、米、或鹽去除雜質後,留下來的上等物質,也就是最精髓的部分。而「妹」就是妹妹的「妹」。

   我想到了這件事-我母親永久珍藏的心願。我身為妹妹,被當成她另外兩個孩子的菁華,我想起了過往的傷痛,不知道我母親之前有多麼沮喪啊!嬌小的姨婆突然挺起身子,頭轉了一下又往後仰,她張開嘴,似乎要回答我的問題,她在睡夢中打呼,把身子更往椅子內拉。

   「那,為什麼她要把那兩個孩子丟在路邊?」我必須知道,因為我覺得我現在也被母親拋棄了!

   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也在想為什麼。」父親說。

   「可是當我看到她在上海的女兒寄給她的信時,我跟林朵姨還有其他人談了一下,才知道她不是故意這樣的,不是的!」

   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

   「妳母親在逃跑─」父親開始用英文說。

   「別這樣,跟我講中文。」我打斷他。

   「我聽得懂的,真的!」

   他開始說,依然站在窗前,看著窗外的夜晚。

 

    逃出桂林後,妳母親走了好幾天,企圖要找到大馬路,她想要去搭卡車或貨車,看能不能搭到重慶,也就是她丈夫駐紮的地方。

    她把覺得夠用的錢和首飾縫到衣服的內襯,一路上,要用這些來換取搭乘交通工具,她心想如果夠幸運,應該不至於要換掉厚重的金項鍊和玉戒指,這些是她的母親,妳外祖母留給她的。

    到了第三天,她什東西都沒換出去,路上滿滿都是人,每個人都向經過的卡車乞求載他們一程。卡車匆匆駛過,根本不敢停下來,所以妳母親也沒搭到車,還因為痢疾開始腸胃絞痛。

    用背巾背著兩個嬰孩,讓她的肩膀疼痛,兩隻手掌提皮箱提到都起水泡,然後水泡破掉開始流血,不久她丟下皮箱,只留下食物和一些衣服,之後甚至連麥粉和米都丟了,就這樣繼續走了好幾英哩路,一邊唱著歌給她的小女孩聽,直到她因為疼痛和高燒,神志不清為止。

    最後,她再也走不動了,她已經沒辦法再帶這兩個孩子了,她倒在地上,意識到她可能會病死、渴死、餓死、或死在日本人手裡,她很確信日本正從後方行軍而來了。

    她把孩子從背巾中放下,讓她們坐在路邊,然後躺在她們旁邊,她說孩子好棒,都不會哭,她們對媽媽微笑,把胖嘟嘟的手伸向她,想再被抱抱,她明白她無法忍受孩子跟她一起死去。

    她看到有一家人帶著三個幼兒開著貨車經過

    「求求你,把我的孩子帶走!」她哭著對他們說,可是他們卻冷泠地看回去,根本不停車。

    她看到另一個人經過又再次大喊,這一次,一個男的轉過頭來,表情好可怕─妳母親說看起來活像個死人─她打了個顫抖別過頭去。

    當路上陷入寂靜時,她把衣服內襯扯開,把首飾放在一個孩子衣衫下,又把錢放到另一個孩子的衣衫下,她手伸進口袋,拿出她的全家福照片,她父母親的照片,還有她和她丈夫的結婚照,她在每一張照片背後都寫下兩個孩子的名字及下面的訊息:

「請用這些錢和手飾幫我照顧這兩個孩子,等到局勢安定時,如果你能帶她們到上海維章路9號,我們李氏一家會厚禮答謝你─李宿願、王福其(音譯)。」

    然後她摸摸兩個孩子的臉頰,叫她們不能哭,她要沿著路走下去找食物給她們再回來,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,步履蹣跚地哭著走,一心只想著這最後一絲希望,希望她的女兒可以被一個好心人發現並妥善照顧,她實在不敢再想像其他的事了。

    她記不得自已到底走了多久的路,往哪個方向走,什麼時候暈倒的,或者她是如何被發現的,當她醒來時是和其他幾個生病的人,一起在一輛顛簸的卡車上,大家都呻吟鳴咽著。她開始尖叫了起來,想著她現在是不是下地獄去了,可是一位面帶微笑的美國籍女傳教士卻彎下腰來看她,用她聽不懂的語言,溫柔地和她說話,不過她大致知道怎麼一回事了,她得救了,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回去救她的孩子!

    當她到了重慶時,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在兩個禮拜前死亡了,後來她告訴我,當她聽到軍官們告訴她這消息時,她居然大笑了!她已經病到瘋狂,精神錯亂了!

    大老遠來到這裡,什麼都沒找到卻失去這麼多!

    我在一家醫院裡見到她,她躺在一張小床上,幾乎動彈不得,痢疾把她折磨的不成人形,我是來看腳的,我的腳趾頭被瓦礫石切掉了!她那時喃喃地自言自語。

   「看看這些衣服。」她說,我看她在戰時穿著確實很特別,是絲綢布料的,雖然髒了,不過看得出來是蠻漂亮的洋裝。

   「看看這張臉!」她說,我看到她髒掉的臉龐,凹陷的雙頰,她轉身眼神發亮地說。

   「你知道我那愚蠢的奢望是什麼嗎?」

   「我想,除了這兩樣東西,我什麼都失去了!」她呢喃著。

   「我在想,接下來還會失去什麼呢?衣服還是希望呢?衣服還是希望呢?」

   「你看看現在發生什麼事!」她笑著說,彷彿像她所有的祈禱都得到了解答,她像從溼潤的泥土中拔起麥子那樣,拉扯著自己的頭髮。

    一個鄉下婦人發現了那兩個孩子!

   「怎能不管她們呢?」那個婦人在妳姊姊們長大後告訴她們。那時候她們還乖乖的坐在妳母親把她們放著的地方,看起來像小仙女般的皇后,在等著車子來接她們。

    這個婦人叫梅晴(音譯),和她丈夫梅漢(音譯)住在石窟裡,在桂林那一帶有很多像這樣的石窟,因為很隱密,人們就躲在裡面一直到戰爭結束,梅氏這一家人大概每隔幾天會出石窟去找一些掉在路上的食物,有時他們也會看到一些很災難的場景,某天他們帶回一組彩繪的很漂亮的碗,又有一天找到天鵝絨坐墊的小凳子和兩件新婚毯子,然候那一天,發現了妳的姊姊們。

    他們是虔誠的回教徒,相信這對雙胞胎是雙重幸運的象徵,那天稍晚他們就發現了這兩個孩子有多珍貴!她和她丈夫這輩子都沒見過像這樣的戒指和項鍊,那些照片令他們讚嘆,他們知道這兩個孩子是出身不錯的家庭,他們兩個都不識字,直到好幾個月後,梅晴才找到人讀背面寫的字給他們聽,不過那時,她已經把她們兩人當成親生女兒疼愛了。

    1952年,她的丈夫梅漢過世,雙胞胎那時已經八歲了,梅晴決定是時候讓她們找回原生家庭了。

    她把她們母親的照片給她們看,告訴她們說她們是出身不錯的家庭,她要帶她們去找親生母親和外祖母,梅晴也跟她們提到賞金的事,不過她發誓她不會收的,她深愛這兩個孩子,只想要她們找回自己的名份─過更好的生活,住漂亮的房子、好好受教育,也許她們的家人可以讓她繼續當她們的奶媽,是的,孩子們一定會堅持要這樣的。

    當她們找到維章路9路,那曾經是法國租界地時,一切都人事已非了,那裡變成一家新蓋不久的工廠,裡面的員工也沒人知道,在那兒當場被燒毀的那一家人後來變得怎樣了。

    當然梅晴不會知道,其實妳母親跟我(她的新任丈夫),曾經在1945年回到那個地方,企圖要找尋她的家人和她的女兒。

    妳母親和我一直待在中國直到1947年,我們走訪了好幾個不同的城市─回到桂林,又去長沙,還向南遠到昆明,她的眼角一直不停尋找一對對雙胞胎,小女孩!之後,我們去了香港,直到1949年我們終於要前往美國時,她在船上還是一直在找尋她們的蹤影,可是當我們抵達美國以後,她就絕口不提她們的事了,我想,她們在她的心中已經死了!

    中美之間又恢復郵件通訊往來時,她馬上寫信給她在上海和桂林的老朋友,我都不知道她做過這些事,是林朵姨後來告訴我的,不過當然那時候街道的名字都改了,有些人過世了,其他的人也搬走了,所以花了好幾年時間才聯繫上,當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老同學的地址,寫信去拜託她找尋她女兒時,朋友卻回信跟她說那是不可能的,簡直是像大海裡撈針啊!她怎麼能肯定她女兒在上海,而不是在中國其他地方?當然這個朋友沒有問她,如何肯定她女兒還活著?

    就這樣,她朋友並沒有去找,找尋戰爭時期走丟的孩子根本就是個愚蠢的想法,而且她也沒有閒功夫去做這件事。

    可是每一年,妳母親都會寫信給不同的人,最後一年,我想她腦海裡浮現自己去中國找她們的念頭。

   「康寧,我們應該回去一趟的,免得太晚,在我們還沒老到不行以前!」我記得她告訴過我,我則回答她我們已經太老了,一切都太晚了。

    我以為她只是想回去觀光,不知道原來她是想去找她的女兒。妳母親過世後,她的同學在南京東路第一百貨公司買鞋的時候,很偶然地看見妳的姊姊們,她說簡直像做夢般,她看到兩個面貌很相似的婦人一起下樓梯,她們的神韻讓她想起了妳母親。

    她快速走向前去叫了她們的名字,當然,她們一開始並沒有聽出來,因為梅晴給她們改了名字,但是妳母親的朋友深信她沒認錯。

   「妳們是不是王春雨、王春花嗎?」她問她們,接著這對雙胞胎婦人振奮了起來,因為她們記得那寫在老照片背後的名字,照片中那對年輕男女仍然是她們尊敬又深愛的親生父母,他們雖然過世,變成了鬼魂,卻還在世間徘徊找尋她們。

 

    到了機場,我累壞了!昨晚我徹夜難眠,清晨三點,姨婆跟我一起回房,她很快地躺到其中一張床上睡著了,還使勁的打鼾!我躺下來睡不著,心想著我母親的故事,才明白過去我有多不了解她,更哀傷我和姊姊們都已經失去了她!

    此刻在機場裡,跟每個人握手道別後,我思考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與人們道別的各種不同方式:開開心心地在機場裡和我們明知再也不會相見的一些人揮手道別 , 與另一頭路上的人們分離時,卻希望還會再相見。我在父親的故事裡找到了我母親,卻在還有機會更加了解她之前,向她道別了!

    姨婆在我們等待登機時,對著我微笑,她真的好老啊!我一隻手環著她,另隻手抱著莉莉,她們兩個的體型好像差不多。時間到了!我們再次揮手道別後進到候機室,我感覺自己要從一場葬禮走到另一場,我的手中握著兩張往上海的機票,再過兩小時,我們就會抵達那裡了。

    飛機起飛,我閉上雙眼,我該怎麼用這口爛中文向她們描述母親的人生呢?該從哪說起呢?

 

   「醒醒!我們到了。」父親說。我醒了過來,心跳衝擊著我的喉嚨,往窗外一看,飛機已經滑行在跑道上了,外面灰濛濛的。

    我走下了飛機,踏上柏油路面往建築物走去,我心想要是我母親現在還活著,可以走向她們的話…。我好緊張、緊張到感覺不到自己的步划,只是這樣無意識地移動。

   「她到了!」有人大叫。然後,我看見她了,短頭髮、身材嬌小的她,臉上還是一樣的表情,手背緊貼著她的嘴巴,她哭泣著,彷彿曾歷經一場可怕的折磨,卻慶幸一切都結束了般。

    我明白那並不是我母親,可是卻和我五歲時看到的她長得一樣,那時我失蹤了一整個下午,因為實在太久了,她一度以為我死了,直到我又奇蹟似地出現,睡眼惺忪的從我床底下爬出來,她又哭又笑的咬著她的手背,確定這一切是真的。

現在我又再次看見她了,而且是兩個她向我揮手,其中有一隻手裡拿著我寄給她們的拍立得相片,我走出大門時,我們跑向彼此,三個人擁抱在一起,所有的猶豫和期待都拋諸腦後了。

   「媽媽!媽媽!」我們三個都呢喃地說,彷彿她就在我們身邊。

我姊姊們驕傲地看著我。

   「妹妹長大了!」其中一個姊姊驕傲地對另一個說。我再次看著她們的臉龐,在她們身上我已經見不到母親的痕跡了,不過她們還是長得很像,我現在也看見我屬於中國人的部份是什麼了,無可否認的,我們是一家人,我們流著相同的血,經過了這些年血液終於奔騰開了!

    我姊姊們和我站著,彼此環抱,我們笑著幫彼此擦掉眼淚,拍立得相機閃了光,我父親把快照遞給我,我和我姊姊們一起靜靜地看,焦急地想看照片成形。

灰綠的表面變成了三個人的亮彩,又迅速地輪廓清晰、顏色加深起來。儘管我們都沒說話,我明白我們都看得出來:我們都長得很像我們的母親,跟她有著相同的眼晴、相同的嘴巴,驚訝似的張大嘴巴看著!終於,看到她永久珍藏的心願了!

~全文完

電影 喜福會 》最後一幕

 

延伸閱讀~ A Pair of Tickets》(兩張機票)(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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